而那个凝视着埃及历史的司芬克斯正卧在我的面前。月亮地里,这个一百八十多呎长的人面狮身大物件显得那么安静,又那么驯熟。都说,它脸上的表情特别神秘,永远是个猜不透的谜。天荒地老,它究竟藏着什么难言的心事呢?
背后忽然有人轻轻问:“你看什么啊?”
我一回头,发现有两个埃及人,不知几时来到我的身边。一个年纪很老了,拖着件花袍子;另一个又黑又胖,两只眼睛闪着绿火,紧端量我。一辨清我的眉目,黑胖子赶紧说:“是周恩来的人么?看吧,看吧。我们都是看守,怕晚间有人破坏。”
拖花袍子的老看守也接口轻轻说:“你别多心,是得防备有人破坏啊。这许许多多年,司芬克斯受的磨难,比什么人不深?你不见它的鼻子么?受伤了。当年拿破仑的军队侵占埃及后,说司芬克斯的脸神是有意向他们挑战,就开了枪。再后来,也常有外国游客,从它身上砸点石头带走,说是可以有好运道。你不知道,司芬克斯还会哭呢。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也是个有月亮的晚上,我父亲从市上回来得晚,忽然发现司芬克斯的眼睛发亮,就近一瞧,原来含着泪呢。也有人说含的是露水。管他呢。反正司芬克斯要是有心,看见埃及人受的苦楚这样深,也应该落泪的。”
我就问:“你父亲也是看守么?”老看守说:“从我祖父起,就守卫着这物件,前后有一百二十年了。”
“你儿子还要守卫下去吧?”
老看守转过脸去,迎着月光,眼睛好像有点发亮,接着咽口唾沫说:“我儿子不再守卫这个,他守卫祖国去了。”旁边一个高坡上影影绰绰走下一群黑影来,又笑又唱。老看守说:“我看看去”,便走了。黑胖子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别再问他这个。他儿子已经在塞得港的战斗里牺牲了,他也知道,可是从来不肯说儿子死了,只当儿子还活着⋯⋯”
黑胖子话没说完,一下子停住,又咳嗽一声,提醒我老看守已经回来。老看守嘟嘟囔囔说:“不用弄神弄鬼的,你当我猜不到你讲什么?”又望着我说:“古时候,埃及人最相信未来,认为人死后,才是生命的开始,所以有的棺材上画着眼睛,可以从棺材里望着世界。于今谁都不会相信这个。不过有一种人,死得有价值,死后人都记着他,他的死倒是真生。”高坡上下来的那群黑影摇摇晃晃的,要往司芬克斯跟前凑。老看守含着怒气说:“这伙美国醉鬼!看着他们,别教他们破坏什么。”黑胖子便应声走过去。
我想起什么,故意问道:“你说原子弹能不能破坏埃及的历史?”老看守瞪了我一眼,接着笑笑说:“什么?还有东西能破坏历史么?”我便对日本朋友笑着说:“对了。原子弹毁不了埃及的历史,就永远也毁不了金字塔。”老看守也不理会这些,指着司芬克斯对我说:“想看,再细看看吧。一整块大石头刻出来的,了不起呀。”我便问道:“都说司芬克斯的脸上含着个谜语,到底是什么谜呢?”老看守却像没听见,紧自比手划脚说:“你再看,他面向东方,五千年了,天天期待着日出。”
这几句话好像一把帘钩,轻轻挂起遮在我眼前的帘幕。我再望望司芬克斯,那脸上的神情实在一点都不神秘,只是在殷切地期待着什么。它期待的正是东方的日出,这日出是已经照到埃及的历史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