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精神气质的充分表现，往往不是在成功之际，而是在他的落败之时，一个民族亦然。使我清清楚楚看到墨尔本人的气质，是在他们申办奥运失败的那天。
早在1989 年12 月我第一次到墨尔本，就发现街头巷尾到处张挂着一张醒目而别致的宣传画——在长方形雪白的底色上，用红黄蓝绿黑五种颜色各画一笔，形同火苗，飘逸、灵动、美妙；这五笔构成一朵冉冉烧起的彩色的火苗，使人联想到火炬。火焰下是奥运会的五环会徽。画上的五种颜色就是五环的颜色。原来这是墨尔本申办1996 年奥运会的标志。它到处飘闪，似乎奥运会在此举行定而无疑了。
进而我发现，无论公家机构还是私家公司，所制作的宣传材料，无不印上这一标志。在当今这个充满竞争的世界上，符号是一种自我强化。我问一位墨尔本市政府的议员：“你认为墨尔本申办能成功吗？”他反问我：“世界上还有比墨尔本更合适的城市吗？”
我开玩笑说：“你怎么能把你们的姐妹城市天津忘了呢？”这位议员笑着表示谦意。其实，没人会责怪这样偏爱自己的城市。赞美故国故土，口气再大也不为过，因为感情总要把事物夸大，理智将事物还原。但墨尔本人如此自信，一旦不能如愿，将会怎样面对现实？
转年9 月中旬，我再次去墨尔本参加艺术节，那正是申办奥运的关键日
子，宣传搞得热火朝天。我对他们说笑话：“你们把头发丝里的劲儿都用上
来了。”此时，我感觉墨尔本人不是在争取奥运，而是迎接奥运了。
一天，我在墨尔本大学演讲后，回到旅馆已劳顿不堪。一位在银行工作
的中国朋友打电话给我：“你还想在屋里干什么？一会儿奥委会就投票表决
了。墨尔本人全部聚到各个广场和市政府大楼前面，准备一夜的狂欢呢！我
马上开车去接你！”
我顿时精神百倍，背上相机，想拍下这难得的城市大庆。我们的车子一
路奔往市政府大楼，街上无人，万人空巷，激动人心的场面肯定在前面。但
就在这时，车上的收音机忽然传出天塌地陷般的消息：1996 年奥运会将在美
国的亚特兰大举行！我这中国朋友突然煞车停住，沮丧地垂下头来。他在墨
尔本生活多年，与这座美丽又优雅的城市情感相通。我摇下车窗，空荡荡的
大街上，到处响着收音机反复播送的这一糟糕透顶的消息，我感到墨尔本整
个城市挨了当头一棒！
我的朋友叹口气说：“可口可乐公司总部在亚特兰大，它们用整车皮的
美元做后援，还能不成功？”说完，掉转车头送我回去。
走不久，看到黑压压很大一群人穿街而过，挡住我们的去路。这是从聚
集地散伙的人们。显然他们都是从市郊远道而来的，此时正奔往火车站返回
去。有的手里还拿着自制的小旗、彩带、标语、面具、萤光汽车、国旗与市
徽等等，原来是打算庆贺时用的。使我惊讶的是，这些惨败的人们，竟没人
吵闹，没人横叫，没有歇斯底里地发泄。好像剧院散场，只有议论和交谈声，
怎么？难道奥运会对他们又变得可有可无？
第二天，我举着摄影机拍摄墨尔本最高的建筑物维真特旅馆屋顶上的彩色气球。这些气球都是昨夜狂欢不成的遗物，但非常漂亮。这时一位西装革
履的中年人走到我跟前说：“你应当用枪把它射下来！”这是我听到的唯一
表露心中恼怒的一句话。然而这位先生说完，转身而去，风度翩翩，也没有
大喊大叫。
当晚，我参加墨尔本一些艺术家的聚会。当大家正要举杯时，一位女钢
琴家说：“我们今天应不应该喝可口可乐？”
一位大胡子的话剧导演说：“可口可乐公司花了太多的钱，我们应该同
情他们！喝！”
大家哈哈大笑。于是异口同声说：“我们应该同情他们！”跟着碰杯痛
饮，喝掉了昨夜的遗憾。
其实遗憾是很深的，因为这毕竟是一次难捺的失败。但墨尔本人在失败
面前，不失态，不懊恼，不自抱自弃，他们表现得如此镇静、克制、尊严，
令人生敬。这使我想到两句话：
成功体现才干，
失败表现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