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澳大利亚正是盛夏。“1956 年11 月17 日”，旅居悉尼的中国侨胞约中国艺术团游赏悉尼湖。
悉尼湖虽然叫湖，实际是一个内海港。这个港坐落在悉尼市的中心，出口处在哪里不晓得，据说只有一个出口，很狭窄，一只小轮船还要侧身而过呢。
水面一直是平静的，没有呼呼的海风，也听不见哗哗的浪响。水色也不像外海那样乌蓝或者乌紫，却是绿澄澄的，所以叫做湖，的确名副其实。湖的四周，山如围屏。整个悉尼市像一根玉带环湖围山，红砖红瓦的建筑物在山根、山腰、山顶上层层叠叠，衬着暗绿色的树荫——桉树、棕树、刺松、竹子、芭蕉、冬青树密密浓浓，间或露出几枝红杏。杏子熟了，远看极像盈盈茶花。
二
请柬上写得很清楚：“月夜游湖”。因此，我们到达码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今天按夏历算正是十月十五，却是满天阴霾，看不见月亮，不过这时候谁也顾不上看月亮，侨胞和作陪的澳大利亚朋友男女老少足有二百多人在码头上迎候着，大家见面亲热极了。上船一会儿，便开动了，这是侨胞租来的一只游湖汽船，容量很大，但是十分挤，熙熙攘攘。侨胞们把大孩子、小孩子都带来了，不少妇女抱着吃奶的婴儿。陈太太生产刚出满月，连小孩子也抱来了。这孩子平时最喜欢睡，今天却特别有精神。我们这个抱，那个抱，他只是笑。妈妈接过去给他吃着奶笑道：
“这孩子好福气，一出世就看到祖国来的亲人！”我们问孩子叫什么，她说叫“小华”，她紧接着解释这名字的含义，说：“因为他是中国人！”
三
“小中国人”甜甜地睡了。我忽然想到他需要安静，我也需要安静一下了。走出舱来，乌云仍然遮着月，湖水乌悠悠的，毫无光彩。青年们在唱歌、拉手风琴；还是回舱找老先生们谈谈吧。进舱来，有几位老年人正在和团员们谈心：“我从清朝同治年间就在这里种菜园，现在还是种菜园。不瞒你说，我累年积攒了不少钱，我想献给祖国。比如说吧，祖国盖大楼，我也垫一块砖，总算尽尽心，一辈子不枉为中国人。”一位老年人说。团员忙着给他解释：“老先生爱国的精神很好。祖国人民很关心侨胞，希望你们在国外也好过。你的钱可以好好地积蓄，作为养老之费，将来有机会可以向祖国投资，回到家乡去看看。”“那是当然喽，古语说‘故土难离’。这里的华侨从老辈传下来一个风俗，老一辈的人每逢年节，总要朝着北面焚香拜礼，这里买不到香，就点松木枝。至于年轻人，他们不烧香，就唱歌了。就这样：‘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老人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唱，人们很自然地唱起来，整个船舱充满了歌声。
“森卡也！”
一位研究中国古文学的澳大利亚朋友麦休先生鼓着掌说。麦休先生能读中国古书，念古文，但中国的现代话却不会说。“森卡也”，我起初还以为他说的是外国话呢。他在我耳边重复了三遍，并用英语来说明，我才大悟，原来是“甚佳也！”大家笑过一阵子，窗外射进皎洁的月光，麦休先生伏在窗玻璃上望了望，回头说：
“月明星稀，何不一跳？”
“月明星稀”，我是懂了。“何不一跳！”这怎么可以呢？于是我摇摇头，表示不会游泳。
他有点急了，一面说“NO， NO”，一面在自己的眼睛上作手势我这才明白，原来是“何不一眺”呢！我忍住笑陪着他和几位老华侨一同出舱来。
四
乌云已经散尽，天空一丝云也没有，虽然不像白天那样明朗，却也透着一抹蔚蓝，湖水虽说仍然不免乌悠悠，但也还是乌蓝颜色了。月亮圆得很，也亮得很，投下来的倒影，在湖面上映出一片亮莹莹的白波，闪闪烁烁，好像一条游龙的银鳞。麦休先生余兴未尽，见景生情，继续背曹操的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乌鹊南飞——乌鹊南飞⋯⋯”背不下去了，我背给他听，有几句我也背得未必全对了。他拊掌笑道：“是了，是了。”今年我们访问日本的时候，曾遇到一位日本妇女说她崇拜楚霸王，大念“力拔山兮”；今天麦休先生又盛赞曹孟德的诗，这些诗固然是好诗，可是何以没有听到外国朋友向我念杜甫、李白、白居易的诗呢？当然，读的也有，这是凑巧了，想来不觉好笑。正沉吟间，忽然有人一嗓子喊起来：
“八月十五月光明啊⋯⋯锵令锵！”
原来是一位老华侨唱了一句京剧导板，又引起一阵欢笑。明月何幸，今天成了人们谈笑的中心。一时间大家各抒所得，好像都变成诗人了。刘先生正在吟咏着杜甫的诗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接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董先生倚着栏杆，望着水中的月影叹道：
“今天回到老家了！过去华侨中最流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句；现在祖国强盛，心情可不同了，此景此情，应该念成‘低头望明月，举头思故乡’了！”大家一想，果然，又是一片笑声。
五
大家说笑着，船已到湖心，离岸已远了。天空只剩下几个大星星笑眯眯地眨着眼。
湖水好像一面磨光了的铜镜，四下里环山闪着白色、蓝色、红色的灯光。船身慢慢移动，见湖心有一小岛，上有一排排的小石屋，据说这里叫囚岛，是当年澳大利亚囚禁罪犯的地方，四周水中养有无数大鲨鱼，犯人要想从水里逃走，就一定被鲨鱼吃掉。现在这岛已经改成灯塔了，说起来总算是个进步；但是月光中古窟幢幢，依然浮现着阴森情景。
六
节目开始了，我们走进舱。
一个侨胞小女孩正在跳芭蕾，接着是广东音乐演奏。澳大利亚朋友唱澳
洲民歌，演奏民间音乐。
节目完毕，大家请徐光霄同志讲话，光霄同志兴奋地说：
“谢谢大家，希望侨胞们加强团结，热爱我们的祖国；并且和澳大利亚
人民友好合作⋯⋯”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呢，那位花白头发的董先生便悄悄地把我拉到旁边说
道：
“徐先生的话讲得对极了，我有感于中，而发于外，你听对不对：叶落
总归根，天涯度良辰，同船无老小，一片爱国心。”
我正连声赞好，十几个青年人围拢上来，请董先生朗诵他的诗，大家都
赞好。有一个青年说：
“请告诉祖国人民：在遥远的澳大利亚还有这么一些热爱祖国的老年人
和年轻人，我们需要领导！”
青年们越围越多，他们有的在悉尼大学读书，有的在码头做工，也有店
员、教师、医生、海员。这些青年海员是从香港来的。他们今年6 月曾在日
本看过我们的演出，这次又看了我们多次演出。他乡又相逢，分外欢喜。
学生们正忙着大考，但是不少的学生天天跑来看戏，有一位从马来亚来
悉尼求学的中国青年拍拍自己的衣袋笑道：
“我连看了13 场，虽然买最差的座位，钱也花光了。”
我听了既感动，又抱歉。我想，钱花光了是小事，考不好怎么得了呢！
月亮偏西了，人们在码头上殷殷告别。
小婴儿在妈妈的怀里睡了多次，也醒了多次。大一点的孩子们也早就打
着盹躺在爸爸的怀抱里了。
我们很后悔，如果早知道，今天决不该让小孩子们来；但又很高兴，难
得一聚，还是来的好。
“明日见！明日见！”人们抱着小孩子、大孩子在热情地招手。
月光明朗地照着这些中国人的身影，虽然我们的车子越走越远了，但这
些身影在我们的眼睛里却显得十分高大。